发布日期:2024-12-15 20:59 点击次数:53
一个有工作单位、有正常居所、有身份证的人,因为没有办理暂住证而被抓进派出所。
这在以前很常见,这种做法叫作「收容」。
但是这一次,一个大学生在被收容的三天后死在医院里,收容站给出的理由是猝死。
他的死改变了一个国家。
1
2003 年 3 月 20 日,孙禄松在湖北黄冈家里接到大儿子孙志刚的一个女同学的电话。
女生说,叔叔,孙志刚在广州出了点事,他不知怎么地被派出所抓去了,又送到收容站,现在在医院,你们快来吧。
她犹豫了半天,最后说,叔叔,孙志刚死了。
孙禄松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,瞒着妻子,匆忙打车到武汉,与在武汉打工的小儿子孙志国会合,加上孙志刚的几个舅舅,五六个人连夜坐火车赶去广州。
在火车上,他哭个不停。乘警问清楚是怎么回事,对他说,不会的,如果真是你儿子死了,公安会打电话通知你的,怎么会是同学打电话?
到凌晨,一行人到了广州。孙志刚的几个同学接到他们,直接带去了殡仪馆,一路上他们都在哭,心里越来越明白,坏消息是真的。
在殡仪馆,孙禄松见到了用白布蒙着的孙志刚尸体。
孙志刚是真的死了。
人死了这么大的一件事,没有一个人告诉死者家属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相反,殡仪馆催他们赶快火化尸体,说是放不住了。
他们得到的,只有一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情况说明,上面写了一句话——「猝死,脑血管意外,心脏病突发」。
这是撒谎。家属知道,孙志刚身体很健康,从来没有心脏病。
更可怕的是,孙禄松在殡仪馆见到孙志刚尸体上有很多伤痕,他相信儿子的死背后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。
没有得到答案之前,孙禄松坚决不同意火化尸体。他事后将庆幸,这是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。
2
孙志刚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?
直到他死后很久,他的家属和朋友除了知道他被收容之外,别的一无所知,就连他被收容后的经历,也只能依靠孙志刚朋友的讲述,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经过。
3 月 17 日晚上 22 时,孙志刚离开住所,出门去网吧上网。他来广州才 20 多天,还没办暂住证,出门时身上也没带身份证。
他碰上了到处查证件的治安人员,被盘问后,治安人员把他带到黄村街派出所。23 时,孙志刚从派出所打电话给同住的成先生,让成先生带着身份证和钱去保释他。
差不多到半夜,成先生赶到派出所,但是警察没有放孙志刚,只是说「这个人不行」。成先生见到了孙志刚,隔着窗口问他是怎么回事,孙志刚说自己和警察顶嘴了。
成先生只能离开派出所,他再也没有见过孙志刚。
18 日,孙志刚被送到广州市收容遣送中转站(收容站)。在那里,他又联系了另一个朋友,朋友记得他在电话里说话速度很快,有些结巴,感觉他非常恐惧。
19 日,朋友想去收容站保孙志刚出来,才知道他已经在前一天晚上 23 时 30 分被送到了离市中心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广州市脑科医院江村住院部,也就是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治站。医院对他们说,人不能见,而且必须是家属才能来保人。
20 日,朋友再次打电话询问,想知道怎样才能把孙志刚弄出来。这一次,他们得到的是一个令人根本无法想象、更无法接受的答复——孙志刚死了。
一个大活人,怎么突然就死了!
接下来的几天里,家属跑了派出所,跑了收容站,跑了医院,还跑了检察院、法院、市人大、民政局、卫生局。几个农村人,人生地不熟,几天下来,一无所获。
能去的政府部门都去了,根本没人管,根本没人把他们当回事,也根本没人认为有必要把孙志刚的死亡解释清楚,似乎孙志刚这么死了是天经地义的,我给你一个理由了,你就得接受。
如果没有两个人的出现,孙志刚之死的真相将永远被掩盖。
3
这两个人,一个叫陈峰,一个叫王雷。
他们是广州当地报纸《南方都市报》的记者。接触到孙志刚案完全是个偶然。
2003 年 3 月底,陈峰听一个网友在 BBS 里发帖说,一个同学的同学莫名其妙死在广州,他的家人正在四处奔波想弄明白是为什么。
BBS 没有其他人关心这事,可陈峰留了心,辗转联系上孙志刚的家属,把他们请到报社了解情况。
陈峰听家属讲完事情经过,隐约预感到里面有大事,但同时他的另一个想法是,这可能不是一个能发表的报道。
他对家属说,我们会尽力,但是不一定能够报道,你们不要放弃向公检法机关进行投诉,最好再找一个律师,尽快做法医鉴定。
家属失望地离开了,但他们记住了陈峰说的话,借钱凑了 4000 元,为孙志刚的尸体做了法医鉴定。
那段日子里,陈峰连续出差去做别的采访,孙志刚案的线索交给了王雷,由王雷一直盯着。
4 月 18 日,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法医鉴定中心的尸检鉴定报告出来了。
那是一份令人不忍卒读的报告,它震惊了所有看到报告的人,甚至连法医也在解剖过程中被孙志刚尸体的惨状吓了一跳;
两肩各有两个直径约 1.5 厘米的圆形黑印,膝盖上也有五六个,像黑油漆滴到白墙壁那样明显。一个参加尸检的人说,那肯定是用火烫的;
左肋部有一团拳头那么大的红肿;
一切开背部的皮肤,一坨坨凝结的黑色血块就暴露出来,那代表着皮下组织出现了出血,血块厚达 3.5 厘米,范围有 60 厘米*50 厘米那么大——也就是说,整个背部都是出血区。
这种出血法,就是被钝物打击的后果,而且还不止一次。
被殴打后,软组织大面积损伤,导致细胞坏死、内脏出血、血压下降,会出现创伤性休克,这是广泛性血管内溶血的前兆,必须立刻抢救,否则溶血一旦发生,患者将迅速死亡,极难救治。
但是从医院提供的记录来看,丝毫看不出孙志刚曾经被殴打的一丝痕迹。
3 月 18 日晚上,孙志刚被送到医院,当天的值班医生在他的体检病历外科情况一栏只写了一个字「无」,第二天早上在医院里他一直在「睡眠」。事后看来,这所谓的睡眠很可能就是休克。
直到 20 日上午 10 时 15 分,他「病情迅速变化,面色苍白,不语不动,呼吸微弱,血压已经测不到」。医生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,10 分钟后宣布停止一切治疗。
孙志刚的生命自此结束。
也就是说,医院不仅忽视了孙志刚的被殴打,没有及时救治他,还隐瞒了他的真实死因。
幸亏还有法医鉴定报告,上面最关键的一句话是;「综合分析,孙志刚符合大面积软组织损伤致创伤性休克死亡。」
用通俗的话来说,这句话的意思就是——孙志刚是被打死的!
这份一锤定音的报告,成为孙志刚案最终得以真相大白的最坚实基石。
负责报道真相的记者将从这块基石出发,挖掘出最黑暗的事实。这个沉重的担子现在就压在了王雷和陈峰肩上。
王雷一拿到法医鉴定,就给在外地的陈峰打电话。他说,结果出来了,孙志刚是被打死的。
陈峰一下子浑身发凉。他早已想到可能会是这么一个结果,但是到了真正确定的时刻,仍然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。
陈峰和王雷把法医鉴定的结果向报社领导做了汇报,再次请示领导,孙志刚案能不能报道?
他们得到了想要的答复;可以报道。
4
王雷和陈峰深知,一个被收容者在收容过程中被打死,这样的丑闻一旦公之于众,引发的后果将是巨大的。
因此他们的采访和写作一定要无比扎实,每个字、每句话甚至每个标点符号,都必须是事实,容不下一丝一毫差错。
接下来,他们将分头去采访孙志刚涉及的各个政府部门,核实孙志刚生命最后几天的每段行程。
孙志刚是被打死的,法医鉴定已经确认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那么,下一个问题就是;他是被谁打死的?
看起来,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,从被收容到死亡的短短三天里,孙志刚只去过三个地方;派出所、收容站、医院。打死他的,不是派出所的人,就是收容站的人,不是收容站的人,就是医院的人。这三个地方都是公家的,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里面离奇死亡,还能没个说法?
可偏偏就是没个说法。
派出所拒绝让记者进门,说采访要有分局的批准;分局把皮球踢给了市公安局;市公安局也没放记者进去,只是让他们把采访提纲传真过来,然后再也没有答复。
收容站也一口否定。广州市民政局一个处长对陈峰和王雷说;「我们有 99.9% 的把握可以保证,收容站里是不会打人的。」
医院他们去了两回。
第一回,门口的保安问找谁,和他们一起来的孙禄松说想要回儿子的衣服,保安说烧掉了,以后别来了。王雷亮出记者证,用传达室电话和一个值班医生通话,医生根本不理睬他。
王雷被激怒了,非要进去,几个保安上来拽他,孙志刚的家属也赶忙把他拉开,保安立刻锁上了大铁门。
第二回,陈峰和王雷一起去。两人坐着报社的采访车,来到医院门口按喇叭,没想到前一次凶神恶煞的保安没发现是他们,连问都没问,就拉开了大铁门。
两人进了医院找到人,表明身份说明来意。对方倏地站起来,对他们怒吼;「出去!」
后来经过努力,王雷终于通过电话采访到一个医院医教科的负责人,她说医院装有摄像头,随时监控,孙志刚不可能是在医院里被打的。
三个部门都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。
陈峰和王雷做了该做的努力,掌握了应有的材料,他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、有几个人、又是怎么打的,但他们百分百肯定,孙志刚是被打死的,打死他的人就在这三个地方,必须有人受到惩罚。
接下来该把这个故事写出来,交给天下人了。
4 月 25 日,《南方都市报》刊登了陈峰和王雷写的报道,大字标题是《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》。
这个标题是副总编杨斌定下来的,一开始大家想要不要强调孙志刚是大学毕业生,杨斌说,还是突出他被收容者的身份吧。
前一天晚上王雷和陈峰写稿写了三个多小时,再一直等到凌晨看版面大样,回到家已经是半夜。陈峰脑子乱,睡不着,不知道报道见报后会发生什么。刚打个盹,一大早就被电话叫醒,说报道影响之大超出意料,让他快去报社。
他来到报社,王雷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忙坏了,一手收传真,一手接电话。报道在新浪网有了几千条评论,报社的热线电话也被打爆了。
有读者说;我在深圳,别说没有证,就是有暂住证,还被收走呵斥蹲在地下呢。
另一个说;我带着梦想到北京创业,办一个暂住证才 29 元,我非常想办,但是房东没有房租证明,所以一直办不了。于是在一天上午,就被抓去了。为什么会这样?我大学毕业,遵纪守法,热爱国家,热心助人,真诚善良,依法纳税。为什么呀?
还有读者说;今早看到贵报的《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》,心情特别激动,特别愤怒。我是湖南人,来广东 8 年,曾经 6 次进收容所,一次被遣送回湖南,虽然现在我已经是一家工厂的老板,但是跟大多数的外来工一样,多次体会过被(收容)抓进去的恐惧与无奈。我们力求上进,努力拼搏,为国家繁荣做出了贡献,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样的政策还会持续多久。
《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》,是《南方都市报》,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新闻史上反响最大的一篇报道,它引爆了所有中国人的愤怒。
他们想问孙志刚是怎么死的,想问社会怎么会变成这样。
他们还想问;每个人都是孙志刚,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孙志刚?
舆论的倒逼让侦破孙志刚案不得不成为广州市公安局的头等大事。警察不是记者,警察想查的案子,总能查出来。很快,十几名涉案人员被拘捕,有些人是在省外被捕归案的。
孙志刚被收容后所经历的一切,他被打死那个黑暗夜晚的残酷真相,那家死亡医院里的肮脏秘密,终于被揭开了。
那比你想象的更黑暗。
5
让我们来重新看一看孙志刚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天,他遭遇了什么。
3 月 17 日,孙志刚被带到派出所。那里留下一份奇怪的笔录,上面写着在被问到有无固定住所、稳定生活来源和合法证件时,孙志刚的回答都是「无」。
这完全与事实不符,绝对不可能出自孙志刚之口。
3 月 18 日凌晨 2 时,孙志刚被送到天河公安分局收容待遣所,警察在这里签下了「同意收容遣送」的意见之后,他被正式收容,送去了收容站。
18 日上午,孙志刚报告说自己有心脏病,因为紧张而心慌、失眠,请求释放或者治疗。后来人们猜,他可能以为医院的待遇会比收容站好一点,所以撒谎说自己有心脏病。
他想错了。那是一个永远不该去的地方。
18 日晚上,他被送去广州市脑科医院江村住院部。此时,他还是好好的。但从进入医院到宣布死亡,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 35 小时。
医院里有三栋楼是用来做救治站的,专门为收容人员中的病患者提供基本治疗。和一般的医院不同,救治站每间病房的门窗都装上了铁栅栏,就像一个监狱。栅栏后面经常传出瘆人的叫喊声。
孙志刚不知道的是,这里救治的收容人员屡屡发生死亡,次数多得不正常。在 2002 年 10 月、11 月、12 月和 2003 年 1 月的头 20 天,死亡人数分别是;16、15、15、12 人。
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死亡,也没有人被要求对此做出解释。
这里救治了 200 多个收容人员,却只有 4 个医生,若干护士,以及 10 个护工。那些所谓的护工,从来没接受过任何护理培训,他们穿着迷彩服、提着警棍,掌握病人的生杀大权。病人都叫他们保安。
护工,就是这个特殊的角色,直接制造了孙志刚的悲剧。
孙志刚在医院的第一个病房是一区 201 仓,里面关了 10 个精神病人。和一群精神病人关在一起整整一天后,他受不了了。
这时候,正好有个病人要出院,几个亲戚来接人,孙志刚趁机摇着铁栅栏大叫;「我叫孙志刚,达奇服装公司职工,武汉科技学院毕业的大学生,我在里面挨打!」
单纯的他以为这样求救会有用,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帮他带话。这个举动反而惹怒了一个人,正是那个人要了他的命。
6
那个人叫乔燕琴。
乔燕琴,山西人,21 岁,2002 年来到救治站当护工。他高大强壮,脾气暴躁,其他护工都怕他。
孙志刚对外呼救,乔燕琴看在眼里,心里记恨。他来到 206 仓外面,对关在里面的李海婴和钟辽国说;「孙志刚太闹,待会儿我把他弄过来,让你们玩玩。」
206 仓和 201 仓的不同之处在于,201 仓关的是精神病人,精神病人一般不打人;206 仓有 8 个人,每个刚进来时都挨过打,这是规矩,李海婴和钟辽国是护工指定的「仓头」,他们当初也没逃过被打。
李海婴后来说;「206 仓就是专门打人的地方,打完了,就把被打的调出去。」
20 日凌晨 0 时 30 分,乔燕琴要下班了,他对接班的护工提出要孙志刚换个仓。他先来到 206 仓,对里面说;「那小子过来后,过半个小时,给我狠狠地打。不要打头,不要打出血。」
他最后抛下的话是;「反正打死也没事,这里死个人像死只蚂蚁一样。」
然后他来到 201 仓,一进去就对躺着的孙志刚小腹踹了好几脚,又踢孙志刚的肩膀和背部。孙志刚跪着求他不要再打,他不理,再踢了很多脚才停下来,把孙志刚拉到 206 仓,推了进去。
孙志刚一进去,就摸到挨着厕所的铺位,倒头睡下。
乔燕琴下了楼去吃夜宵。他不用守在那里,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吩咐过,没有人敢不照他的话去做。
果然,半小时后,李海婴招呼 206 仓;「时间到了,开始!」
有人问;「为什么要打人家?」
李海婴骂道;「你不打就收拾你!」
8 个人都走上来围住了孙志刚,把他拖出来,用拳头打、用肘击、用膝盖顶、用脚踢,还跳起来重重地落到他背上,再把他抬起来使劲往地上摔。
孙志刚抱着头蹲在地上,哀求他们别打了,他受不了了。
另一个女护工在监控录像里看到有人打人,赶紧跑上来制止说;「你再闹,还想不想出去了?」
乔燕琴也跟着上来,把她拉走了,临走前回头对李海婴说;「别管她,继续打,打得还不够狠。」
等护工走后,李海婴对其他人说;「打得保安不满意,保安交代的事不办好,大家都有麻烦。再打半小时。」
女护工回到监控室,再次看到他们在打人,就和另一个护工又上来,把跪地求饶的孙志刚带出来,换到住了十几个精神病人的 205 仓。
抱着被子逃进 205 仓的孙志刚依然没有躲过殴打。护工吕二鹏隔着铁栅栏用警棍捅孙志刚的腹部,还有人看见他提着警棍也进了 205 仓,打从厕所里露出头来的孙志刚。
孙志刚凄惨的叫声在黑暗中传得很远,久久没有平息。
当一切平静下来,一个值班的护士在值班护理记录上对孙志刚记下的是「本班睡眠 6 小时」。这时候,孙志刚很可能已经陷入休克状态。
黑夜过去,太阳升起。20 日上午 10 时 15 分,护士查房,发现孙志刚趴在水泥床上一动也不动,呼吸微弱,脸色发紫,赶紧把他送去抢救。
抢救无效,10 分钟后,医生宣布孙志刚死亡,声称在孙志刚的尸体上除了脚趾有轻度擦伤外,没有明显伤痕。
救治站一区区长对医生说,谁知道他咋死的,就写猝死吧。医生就在死亡证明上填写了我们很熟悉的那句话;「猝死,脑血管意外,心脏病突发。」
又一个被收容者死了,在那些人看起来,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那些把他打死的人,连这个年轻人叫孙志刚都不知道。
7
殴打孙志刚的那几个人,都是被收容者。孙志刚死后不久,他们由家属交钱,得以释放,有的离开广州回到老家。
5 月 12 日,18 名涉案人员分别在 6 个省被抓获归案。当他们被警察逮捕的时候,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,经过提醒才想起,原来是因为在广州「打过一架」。
5 月 20 日,检察院提起公诉。6 月 5 日,18 名被告人在广州的三个法庭同时受审。很多有过被收容经历的人申请旁听,都被拒绝了。
李海婴的辩护人辩护说;「李海婴等被起诉的被收容人员,因不想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杀死的蚂蚁,在求生的本能支配下,惧于护工的淫威,不得不选择听从护工吩咐而保全自己的方法,除此以外,他们能有其他选择吗?在这样充斥着暴力的地方,他们不过是护工手里的一个伤害他人的工具而已。」
6 月 9 日,法庭宣判;乔燕琴,死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;李海婴,死刑,缓期 2 年执行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;钟辽国,无期徒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;其余 15 人分别被判处 2 年至 15 年不等的有期徒刑。
这就是孙志刚案的全部真相吗?
我们不知道。
本应记录下孙志刚案全部黑幕的最关键证据,就是医院那一晚的监控录像。但是它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公诉方出示的证据中,辩护人也很默契地没有当庭提出展示请求。
那上面还有什么更黑暗的画面?
我们不知道。
在案件开庭前一天的 6 月 4 日,广州市政府宣布,23 名政府官员因对孙志刚事件负有责任而受到从撤职到记过的处分。
凶手判刑了,官员受罚了,并不意味着孙志刚案就结束了。
相反,它对中国产生的深远影响才刚刚开始。正义来得太晚,孙志刚的生命挽救不回来了,但我们还可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。
8
回看整个事件,孙志刚案从一开始就是错的,错就错在,孙志刚凭什么要被收容?
「收容」,这个消失多年的名词究竟是什么意思,也许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了。
收容遣送制度,是一种安置城市中的流浪者的制度,我国从 1961 年开始实行。按照法律规定,收容对象是「三无人员」,就是无合法证件、无固定住所、无稳定收入的人。
但是这三样东西,孙志刚都有。27 岁的孙志刚大学毕业两年,大学读的是艺术设计,之前在深圳工作,2 月 24 日刚应聘到广州一家服装公司,暂住在朋友家。他和「三无人员」完全不沾边。
他根本不应该以收容的名义被带走。
问题的关键在于,法律规定是「三无」,可是到每个城市具体执行时,就变成只要有「一无」,就被当作收容对象。其中的重点又在于有没有合法证件,一开始只限于身份证,后来变成光有身份证不行,还要有暂住证和务工证,缺一不可。
暂住证是这样一种东西;法律规定,居住 3 天以上的非本地户口公民必须办理暂住证,否则视为非法居留,须被收容遣送。
孙志刚案发生后, 官方把对他的收容定性为「错误收容」,将他判定为「三无人员」的那个派出所警察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。但警察也喊冤, 因为根据广州市的有关文件, 只要没有暂住证就是收容对象。
孙志刚没有暂住证。
再往前想一想——人们很容易就意识到, 哪怕法律硬性规定只要有身份证就不能收容,事情也不可能解决。道理很简单, 因为收容遣送整个流程就存在很多问题!
这个制度授予了行政机关一种很可怕的权力,那就是在公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法规时,未经审判即可剥夺其自由的权利。
你想想,一个人大白天走在大街上, 突然就被警察以合法的名义带走,因为你没有带身份证在身上,然后你拿出身份证也没用, 因为你没有办暂住证。
你想生活在这样的社会吗?
无论有没有合法证件、有没有固定住所、有没有稳定收入, 一个合法公民走在大街上, 都不应该随时被带走,然后囚禁起来。
这是公民的基本权利。
这才是孙志刚案给我们最大的启示。只要收容遣送制度还存在一天,第二个孙志刚就随时会出现, 他可能是你,也可能是我, 可能是我们每个人。
立法者看到了收容遣送制度的不公。2003 年 6 月 20 日, 就在杀害孙志刚的凶手们被判刑的同一个月, 国务院公布了《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》,同时《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》被废止。
陈峰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,正在湖南采访,感慨万分的他特意找了一个小饭馆喝了一杯。他庆祝的是实施了近半个世纪的收容遣送制度, 终于寿终正寝,感慨的也许是我们为此付出的,竟然是一个年轻生命的代价。
孙志刚的名字被永远载入中国的司法史和新闻史, 如果他泉下有知, 不知道这是否能让他稍微得到一点安慰?
孙志刚安葬于他的家乡, 墓地由孙禄松亲手设计。墓地前面部分是一条小桥,小桥后是一座小亭, 孙禄松为桥起名「救助桥」, 亭子叫作「改制亭」。
孙志刚的墓志铭只有最平实、最简单的叙述,它记录了一个被收容者的一生,以及他的死所推动的法治进程;
「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九日;出生于湖北黄冈;二零零一年;武汉科技学院染美本科毕业;二零零三年二月;就职于广州,任美术平面设计师;同年三月十七日;因无暂住证被非法收容;同年三月二十日;死亡,终年二十七岁;同年四月十八日;经法医鉴定其系遭毒打致死;同年四月二十五日;《南方都市报》发表《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》;同年四至六月;孙志刚的悲剧引起全国各地乃至海外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响;同年六月五日;广州当地法院开庭审理孙志刚案;同年六月二十日;《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》公布;同年八月一日;一九八二年《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》废止。以生命为代价推动中国法治进程, 值得纪念的人——孙志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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